江水流泻，投下山城倒影灯火，我听到湍急响亮的都市声。
我候船的当儿凝视江面，夕阳似涂染着我的心绪，一片橘红色的嘈杂紊乱在翻滚——就像我在宾馆下榻，频频接到各种服务小姐的电话：“先生可需要按摩、浴足……”那样使我莫知奈何。
江面泊着超豪华型游轮，维多利亚号、伊利沙白号，客轮三六九等一层层亮着银白的灯光，像一束束新世纪的光芒。我身后即一道宽阔平坦的现代立交桥高速公路，似架在我心绪之上，向未来遥遥伸延。伸向我陌生的快速的生活、生命之流动。顿觉江面流量也增大了似的，“哗哗”的潮翻浪涌，携着浓郁壮阔咸腥的气味，那股气味似令我猜度揣摸社会心灵的底部，又揣不到猜不着似的，只是感觉它把我已远远地抛在了后面。
江岸码头，巴蜀乡音缭绕，各式摊贩的叫卖声裹着川味的欲望。突然我被一个小男孩拦阻：“叔叔，擦擦鞋嘛，擦擦鞋嘛，只要1元钱嘛！”
他是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孩。背着个木箱，提着把小凳，眼珠滴溜溜地射出聪敏的光亮。追前跟后，抱定决心，不擦绝不放过我。
码头上有不少干这营生的川姐川妹，只见我的同伴们都被拉了去，坐在小凳上擦起鞋来。而我，却从没有让人提供这种服务的习惯，它会在我心底引起不安和负疚。我不以为这是什么享受！真的，社会发展至今，我没有做过一次“按摩”，更不要说别的。乃至“浴足”二字也是我第一次听到，令我那样惊讶而陌生。
但这男孩一再央求：“叔叔行行好，我一天没开张了，求求你就擦一擦嘛，只要1元钱嘛！”
男孩的声音像江水一样湍流在我心头，它颇具生命力的希冀、迅即跃动的性感。是的他才那么小，仰着小脸望着我，似漾溢着嘉陵江与长江汇流一床的江水，依旧那样清浊分明，一边湛蓝透亮，一边混黄有色。让我猛然记起我那尚读小学的儿子，比他更小些，我儿子何曾有这样对生活的体验呢？是的，情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习惯、秉性乃至意志的，我终在他的小凳上坐下身来。
小男孩擦皮鞋的动作很干练，干净利落，像长江浪头东去。我很尊重他这份劳动，我想一会付酬时，会多付他一些。他的一双小手操作起来来去如梭，上完油又打蜡。我那双浅棕色鞋不是黑色的，也不是什么值当小男孩这般费心用力的上档次的皮革质地，擦来擦去乌乌的并不怎么放光闪亮。应该说它像我性格的颜色和亮泽，我从没有那种黑亮黑亮的犀利。我只是缓缓与男孩聊说几句，问问他家在哪儿，怎么没读书，如此而已。
小男孩并不感兴趣我的问候和温情，埋头而翻起眼睛地偷扫我两眼，只是说：“叔叔，我给你打蜡了！”我知道他强调它，是要额外收费的意思，我不在意它。他又说：“叔叔，我给你打蜡了，打蜡可以保持长久。”
我这才问了问他：“那么打蜡要付多少钱呢？”
小孩不作声了，只将头埋得更低，动作更快地拿块布在我那永无光泽的鞋上来回擦蹭。也许他小脑瓜里在盘算：怎样向这位傻顾客加价，加到极致。
我看到，他那低埋的脑瓜顶和侧脸颊浮着一股涌动的激情，一股欲望，使他更加沉默不语。
见他不语，我便主动说：“好吧，打蜡我再多付你1元，行吗？”
这时他立即做出反应：“不，得给3元。”
我笑了笑，我没在意，本来我就想多付他一点的。当我掏出3元给他的时候，意外又发生了：
“不，叔叔，一只鞋3元。两只6元。”小男孩睁圆那双亮眼。
我那几位同伴刚擦完鞋走过来，争执说：“什么？小孩，别胡闹！我们都才擦过，一双鞋只付1元，你别搞错！”那些干擦鞋营生的川姐川妹也都捂嘴笑着往这边瞅。
小男孩毫不示弱：“谁胡闹，我的蜡不一样嘛，我这是从美国进口的蜡，一盒八十多元呢！”
我阻止同伴们跟小孩争吵，转对他说：“孩子，叔叔认识英文，你把蜡盒给叔叔看看，好么？”
他却把蜡盒藏在他鞋箱的最底处。“反正我要6元！一点没多要你的。”他小小脸庞挂着几分尴尬和窘迫，时而扭向我那众多同伴嘈杂的责难，脖颈一梗，支在那儿。
真的，我心头丝毫没有被敲诈的感觉，只有对这孩子的同情与怜悯，我觉着是我迟付了钱，使这小孩在众多目光下难堪了。
我掏出一张10元的钞票，但我又想，我这举动不会是害了这孩子吧？
“孩子，你看，叔叔多付你些钱没什么，但我怕给你留下不好的习气。”我说着伸手抚摸着他的脑瓜。
他仍强硬地说：“本来就应该是6元嘛！”
我那两只浅棕色、质地低劣的鞋乌乌的，此时确泛着特殊“蜡”的色泽。
我把10元钞票递在他手内。他要找给我4元，我说：“孩子，不用找了。叔叔从没有让旁人擦过鞋，叔叔很感谢你的服务。”
这时，这小家伙是那样兴奋、惊喜，脸颊绯红，竟脱口而出一句“美国话”：“Thankyouverymuch！”（“非常感谢！”）那么流利、标准，使我相信那“蜡”的确是“进口”的了。
我和同伴们即将登船。晚霞隐褪，夜幕悄悄，更显出山城灯火和滔滔江面的互为辉映。回过头，我又望了望那条立交桥高速公路，它那原始动力使然的姿态，的确的确不知道它将会伸延到哪儿。
1999．4．13于兰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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